文｜马晓霖（浙江外国语学院教授，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

10月4日，以色列与美国还在讨论如何就1日的伊朗第二次导弹袭击进行报复，尤其是袭击伊朗石油设施。伊朗则明确告诉美以，它将不再“单方面克制”，任何以色列的袭击都将受到“非常规报复”。受此影响，国际原油价格连续三天上涨，布伦特原油升至每桶75美元，德克萨斯原油涨至71美元，创下8月以来最长连续上涨新纪录。

以色列的战车已驶向飚速车道，完全不在乎美国拜登政府的建议和顾忌，推动中东局势不断升级，危机不断扩大，甚至不惜殃及世界能源供应，让全球经济买单。以色列或许有可能结束与伊朗维持45年的代理人战争而更倾向于直接与之对攻。

此轮巴以冲突爆发一周年前夕，伊朗向以色列发射200枚中程导弹，再次引发巴以冲突由东地中海向波斯湾扩展的潜在风险。伊朗宣称，大规模空袭以色列是为黎巴嫩真主党总书记哈桑·纳斯鲁拉和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副总指挥阿巴斯·尼尔福鲁尚复仇。9月28日，以色列空军向贝鲁特南部的真主党总部投下80枚2000磅重的钻地炸弹，数幢大楼瞬间被夷为平地，纳斯鲁拉与尼尔福鲁尚当场送命。

事后确认，纳斯鲁拉尸体完整且没有明显外伤，显然死于强烈爆炸而形成的冲击波。这表明，以色列军情部门不仅精确掌握纳斯鲁拉的准确行踪和位置，而且采用超饱和局域大轰炸，确保纳斯鲁拉及周边的目标必死无疑。

10月2日，黎巴嫩外长阿卜杜拉·哈比卜向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透露，以色列是在纳斯鲁拉同意停火后对他进行肉体消灭的。哈比卜称，为了回应美国总统拜登、法国总统马克龙等政要上周在联合国大会发出的暂时停火呼吁，黎巴嫩政府委托议长纳比·贝里与真主党磋商，而纳斯鲁拉也同意停火21天。哈比卜透露，黎巴嫩政府就此通报给美国和法国政府，白宫高级顾问阿莫斯·霍克斯坦还准备飞往贝鲁特推动停火谈判。伊朗方面则称，尼尔福鲁尚是作为特使劝说纳斯鲁拉到德黑兰规避风险时被一起炸死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如果黎以上述说法确认，则证明内塔尼亚胡政府并不想看到真主党宣布接受停火，不想将已启动的“北伐战争”紧急刹车，而是以清除真主党武装或确保以色列安全为名，将这场延续近一年的战争进行到底：打垮了哈马斯再重创真主党，乃至不惜将战事升级为与黎巴嫩、叙利亚和伊朗的全面战争。

10月2日，以色列空袭大马士革一栋住宅，炸死纳斯鲁拉的女婿哈桑·卡尔西。纳斯鲁拉共有两个女儿嫁给哈马斯高官，可以想象，纳斯鲁拉的另一个女婿也必然在以色列的死亡名单上，迟早会送命，且极有可能活不过本月或者今年，因为内塔尼亚胡政府执意要与真主党打个鱼死网破。

真主党接受了停火建议，纳斯鲁拉却依然无法逃生。这奇怪吗？一点儿都不。7月31日，以色列军情部门在德黑兰炸死的哈马斯领导人伊斯梅尔·哈尼亚也是主和派领导人，而且正在谋求加沙停火。消灭谈判对手，断绝和谈之路，靠超级军事手段较量，靠美国无休止地输入经济和军事援助，获得零和结局，这是内塔尼亚胡政府的基本逻辑和套路。

由于伊朗这次袭击使用了战略打击武器并部分突破以色列铁穹防御体系，虽然刻意避免制造人员伤亡，但是，毕竟打破了以色列的战略防御和威慑体系而增加了伊朗的战略突防和威慑能力。基于对绝对威慑优势的追求，料想以色列不会善罢甘休，且报复力度将超过4月18日那次象征性打击，伊朗政治和军事领导人、政府和军事部门、核与石油设施、重要港口和机场等都可能成为打击对象，甚至不排除派战机深入伊朗腹地进行攻击。总之，示强之球再次被踢到以色列半场，如何反制取决于内塔尼亚胡及其战时内阁。

内塔尼亚胡政府已堕落为货真价实的战争内阁，变成“恐怖伊凡”和“疯狂伊凡”的复合体。“恐怖伊凡”是指俄罗斯帝国的伊凡四世，因为缺乏安全感而杀掉所有被他视为威胁的人包括年事已高的王储；“疯狂伊凡”是冷战时期苏联潜艇采取的急转弯战术，以摆脱可能追踪者，为此不惜引发海底碰撞。

内塔尼亚胡政府执意不在加沙停火而满足“抵抗轴心”的停火条件，却扩大攻势试图消灭原比哈马斯更强大、更有回旋空间的真主党，不惜推动双方局部冲突走向第三次黎巴嫩战争或第六次中东战争，不惜让以色列长期陷入战争状态，不惜挑动美国与伊朗之间的战争。

美国政治新闻网“Politico”10月2日披露，拜登政府实际已对内塔尼亚胡政府无能为力，除了敦促其不要直接打击伊朗核设施外，可以影响其决策的空间非常有限。报道援引两名美国匿名官员的话说，拜登政府在中东的影响力正逐步减弱，并意识到无法阻止花费一年试图避免的情况——地区战争，现在能选择的是限制以色列的回应，而非完全阻止其行动。

报道还称，由于内塔尼亚胡政府多次无视美国建议而不断在加沙扩大战争目标，使日益严重的人道危机给拜登政府招致严重的党内压力，敦促其与内塔尼亚胡保持距离的呼声持续高涨。随着拜登对内塔尼亚胡影响力的减弱，其愤怒情绪也在不断增加，两人的电话交流越来越频繁地变成“大声争论”。拜登曾告诉密友，他不相信内塔尼亚胡有意达成停火协议，反而试图延长冲突以挽救自己的政治前途，同时在11月的大选中帮助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

众所周知，内塔尼亚胡与特朗普及其犹太女婿库什纳的私交与利益关联非同一般。有报道称，内塔尼亚胡在美国留学期间就曾借住在库什纳家。特朗普2017年入主白宫后，破天荒地将第一次出访礼遇送给以色列；打破两党政府20多年的政治禁忌，承认耶路撒冷承为以色列首都；废黜以色列右翼痛恨的伊朗核协议（JCPOA）；推出牺牲巴勒斯坦核心利益的《世纪协议》并诱使四个阿拉伯国家绕过“以土地换和平”原则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

相反，内塔尼亚胡与美国民主党的关系非常微妙且不乏波折。尽管拜登个人非常亲以亲犹，但是，奥巴马政府曾试图在巴以之间搞平衡，推动沙特阿拉伯与伊朗和解，且不顾以色列右翼势力反对而与伊朗达成核协议，并将“什叶派之弧”视为伊朗势力范围，且在2016年底结束任期前，放水安理会通过谴责以色列非法扩建定居点的第2334号决议。

在美国大选仅剩一个月的关键时刻，内塔尼亚胡政府执意扩大中东战争规模，确实难免让拜登政府与民主党尴尬且失分的嫌疑，难免有为特朗普和共和党催票吸粉的嫌疑。问题在于，内塔尼亚胡越是如此，越让拜登团队欲罢不能，只能像依赖鸦片一样配合以色列的战争政策，源源不断地为其提供军火，反复增兵为其提供战略保障。与其说美国坚守对以色列的安全承诺，不如说美国中东政策和国家利益已被以色列完全绑架。

内塔尼亚胡政府如果给拜登团队面子，避免轰炸伊朗核设施进而降低核扩散风险，但是，它会考虑世界能源安全而放弃轰炸伊朗石油设施吗？会放弃遏制石油收入和离间伊朗民众与政府关系的机会吗？伊朗是世界排名前列的产油大国，尽管处于美国制裁和禁运之下，外界估计其每天实际产量和灰色出口大致在200万桶。虽然目前全球石油市场供大于求的局面相当稳定，但是，摧毁伊朗石油设施会对未来能源供应缺口产生较大冲击，特别是三两年内俄罗斯无法恢复正常油气出口。

更重要的是，伊朗又会如何再次反报复以色列？哈尼亚事件后，伊朗虽然宣布将报复以色列，甚至通过匈牙利向以色列通报了预设打击目标，但是，第二只靴子始终没有落下来。而纳斯鲁拉与尼尔福鲁尚双双被杀，对伊朗而言可谓旧仇未报又添新恨，是以色列再进一步的羞辱。于是，已无退路的德黑兰只能果断出手，并首次使用难以防范且政治意义重大的中程导弹。

当然，报复是真是假，不看宣传看效果。如此惊天动地的大规模惩戒性空袭，似乎没有给以色列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唯一确认的死亡者却是被伊朗导弹残骸砸中的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平民，这又是多么大的讽刺！

伊朗宣称与以色列的军事较量已经终止，显然是想高悬“免战牌”。悬念在于，内塔尼亚胡已摸清底牌：伊朗不想把事情搞大，美国无论如何会支持以色列，因此，打与不打，小打或大打，都在他的一念之间。而以伊之间的矛盾与敌对是结构性的和长远的，或者以色列结束对阿拉伯土地的非法占领，或者伊朗放弃输出伊斯兰革命，否则，没有其他和平出路。